上海博物馆2016年举办的“吴湖帆书画鉴藏特展”,颇受好评。特展中的有关展品,大致可以分为三大部分,一是家藏文物,一是经眼(鉴定)文物,再就是几种相关的手稿文献。最后一种,或许只是配角,是为了说明吴湖帆在鉴定方面成就的实物证明而已。而之前的两种,尤其是第一种,除了展出的文物本身多姿多彩,炫人耳目之外,大家也多注意到了一点,就是这些稀世之品上,大都存有吴湖帆的手跋。而尤其是其中的部分展品上,吴湖帆甚至一跋再跋,着墨累累。大概从二十几年前开始,有识之士已经对吴湖帆在上个世纪30、40年代的鉴藏地位开始重视和研究,并已经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如顾音海、佘彦焱两位先生的《吴湖帆的艺术世界》等。但稍有美中不足的是,大家所关注的,还都是作为书画家和鉴藏家的吴湖帆,而不是一位喜欢以文字来表达自己心迹的创作家。当然,吴湖帆的文字创作并非无人注意,2004年梁颖先生就曾整理了上海图书馆所藏的吴湖帆日记和题跋等,结集为《吴湖帆文稿》出版。而吴氏的词集《佞宋词痕》,2002年也曾影印出版。在2019年的时候,又有新一版的《佞宋词痕》影印问世。但总体而言,吴湖帆文字的搜集、整理、研究工作,还有很多工作可做,而这一工作正是加强加深对吴湖帆研究的关键性一步。有人曾经对吴湖帆的文字能力有所质疑,比如认为他的词作都曾请人代笔或润色。其实,师友间的文字往来润色,是文学创作过程中的一个正常的步骤,如过于强调此事其实大可不必,反而容易让人怀疑到这些文字是否能够真实地表达吴氏自身的感受和体验。事实上,吴湖帆的很多文字,都是在吐露自己的心声,都是对于世事、时事的直接真实记录。如不结合这些文字,而仅仅依靠流传的那些书画作品来描绘和揣摩吴湖帆,显然其真实性和全面性要大打折扣。因此,全面深入研究吴湖帆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整理出一个他的全集出来。这个全集,不仅要包括他的书画作品,还要包括他的鉴藏笔记、词作、题跋和信札等。当然,如有条件的话,最好还能将他的藏品装帧特点,再想办法揭示一二,因为这是最能直接彰显他艺术品味之所在。

上图藏定本
言归正传,说到吴湖帆的文字,现今坊间所传者无疑遗漏甚多。以《佞宋词痕》而论,虽然上海书店出版社所编印者,已经较吴氏上世纪五十年代自印本多出五卷,但遗珠仍多。2019年浙江人美又将2014年匡时公司拍卖过的此词集的卷九收入其中,大大丰富了吴湖帆词作的内容。这些文字其实都是研究吴湖帆生平和思想的必不可少的第一手文献,亟需有心人予以整理研究。而不曾建立在仔细研读这些基本文献基础上的任何吴湖帆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显然是多少有些值得怀疑的。
曾偶见徐森玉先生(原名鸿宝,1881-1971)旧藏吴湖帆书赠先生的一纸墨迹。题云:“《石湖仙次姜白石韵律》。庚子七月作,赠森老正定”,落款为“吴倩”,钤朱文方印“佞宋词痕”(任书博1952年刻)。此《石湖仙》词,双调八十九字,前后段各九句,六仄韵。词云:
南归春浦。许交订忘年,山仰高处。犹记昔游踪,好扪碑、龙门访去。岐阳遗制,几秘载、历艰还舞。欢与。听纵谈、典奥今古。 前尘后生梦影,诧神奇、玉壶旧句(改七香为徐鸿宝先生画于道光辛巳年)。护劫匡时,揽得文澜狂雨。墨海经纶,色签丝缕。是中流柱。人尽语。胸藏万象书府。
庚子即1960年,此年2月,徐森玉被国务院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而农历七月则是徐先生八十大寿之期。此词的副题云“次姜白石韵律”,事实上《石湖仙》这个词牌,正是姜夔首制,是为了向友人范成大祝寿而作。也就是说,吴湖帆这首《石湖仙》词,就是特意写给徐森玉的祝寿词。在该阕词的其他版本中,有作《石湖仙寿森老八十用姜白石韵律》,有作《石湖仙次白石韵律赠徐森老八十寿》的,也可证明这一点。
结合吴湖帆《石湖仙》词的内容,所谓“南归春浦”,指的某年年初,两人在上海相识的时候。上阕的其他部分,是在说徐森玉的兴趣爱好和功绩,可按下不表。下阕中:“前尘后生梦影,诧神奇、玉壶旧句(改七香为徐鸿宝先生画于道光辛巳年)”,也是借古典来隐喻彼此的关系。玉壶,指的是画家改琦,他号玉壶山人、玉壶外史、玉壶仙叟等,又号七芗,也作七香。这里是指他在道光年间,曾为徐鸿宝作画。词中所言徐鸿宝,据《盛湖志》载,徐琢字鸿宝。吴县人。道光元年(1821)举人,后捐员外郎,改广西知县。但这幅画究竟是何内容,因腹俭,尚不可知,暂可不论。而吴湖帆想必也曾赠画作于森老,更有可能的是,这次祝寿,除了这首词之外,吴湖帆还曾作过一幅寿画,赠予森老。以叶恭绰与森老同年,在生辰时就曾受到吴湖帆的寿词和赠画。“获劫匡时,揽得文澜狂雨。墨海经纶,色签丝缕。是中流柱”句,指的则是森老在文献同志保存会期间的贡献。结尾之句,是对徐森老学术的评价,即“胸藏万象书府。”整体来看此词,措辞精当,韵律和谐,充分表达出了作者对于徐森老的崇敬景仰之情,而两人的交谊,正如其词中所云,是“交订忘年”,以徐长吴氏十三四岁。

吴湖帆信
本来长者过寿,献词以祝,是件风雅的好事。但不料徐森老却因此而动怒。关于这个事,吴湖帆在一封给徐森老的信中是这样说的:“森老:你不要烦恼,我不是拍马屁为祝寿的,是当你《天发碑》一样,做首词博笑而已(叶遐厂、章孤桐各一首),不料不博笑而博了恼(十分抱歉)。我很诚恳的劝老年人,动火是不相宜的。我知道相信西药,其实老年人便结不畅,是应该服些清火的中药为妙。词的看不看在你,写不写在我,总希望身体康健为第一,千万勿怒为要。湖帆白话顿首。词已修过,前日所书已成废纸,不看更佳。”徐森老当年声望极高,郑振铎致在1951年给唐弢的一封信中说到:“森老为今之‘国宝’,应万分的爱护他。别的老人们徒有虚名耳,他乃是真真实实的一位了不起的鉴别专家,非争取他、爱护他不可。他是一个‘全才’,他的一言,便是九鼎,便是最后的决定。应该争取做他的徒弟,多和他接触,多请教他。如果他离开了上海。文管会准定办不成,且一件东西也买不成,华东方面千万要拉住他,不可放松。”就是面对这样一位“国宝”,吴湖帆在信中依旧是不卑不亢地说:“词的看不看在你,写不写在我”,也是很可以窥见他的脾性。至于吴湖帆信中所言给叶恭绰、章士钊的词,现在也同样可见于《佞宋词痕》卷十之中,一为《八声甘州次柳屯田韵寿遐翁八十兼谢所寄词集与画竹小帧并闻其病慰之》,一为《水龙吟次辛稼轩韵寿孤桐老人八十》,排列正在寿徐森老词前。但徐森老之所以生气,显然并非可以以此托词就可纾解,盖据1960年1月14日顾廷龙致叶恭绰函:“森老所患白内障,闻系慢性,经打某种针剂后略好。渠今年八十正寿,生日不详。去年有人言及拟为祝贺,但已表示坚却。”既然已经“坚却”,而吴湖帆仍旧明言祝寿,如为其他友人所知,难免会有厚此薄彼之想,故森老之怒在此。吴信中又说:“词已修过,前日所书已成废纸,不看更佳。”可见,在受到森老批评之后,吴湖帆又对该词做了修正。值得庆幸的是吴湖帆不仅是一位书画家、鉴藏家,也是一位文献家,他对于文献搜集、保藏工作,极为重视,无论是对于其祖还是自己,几乎是片纸皆存。所以,这个经过几次修改的词,现在也依然可见。为了表示区别,不妨将其分别称为A、B、C、D版。

A版

B版
A版已见前引。B版即《石湖仙寿森老八十用姜白石韵律》,其文作:“相逢春浦。恁交订忘年,山仰高处。闻道昔游踪,好扪碑、龙门访去(森老云亲扪伊阙,石近被火厄)。岐阳残字,几秘贮、历艰还舞(抗战时期,石鼓在都中。森老亲将搬运,迁南迁西,设法藏庋,得免兵劫)。欢与。听纵谈、典要稽古。 前麻姑献图寿者,诧神奇、玉壶旧句(改七香于道光辛巳年为当时的徐鸿宝先生画《麻姑献寿图》,款中并将徐氏书明。且图中寿佛之相,与森老貌具神似,不独寿者姓名相同。且六十年前画,与生年干支亦相合,真奇事也)。护劫匡时,揽得文澜狂雨。墨海经纶,玉签丝缕。是中流柱。人尽语。胸中万象书府。森老粲正。吴倩初稿。”前钤“佞宋词痕”小朱方,后钤“吴印湖颿”小白方。C版即《石湖仙次白石韵律赠徐森老八十寿》,其文作:“南归春浦。许交订忘年,山仰高处。犹记昔游踪,好扪碑、龙门访去(扪伊阙)。岐阳遗字,几秘载、历艰还舞(抗战时,将石鼓转展运藏事)。欢与。听纵谈、典奥今古。 前尘后生梦影,诧神奇、玉(平)壶旧句(改七香曾为徐鸿宝先生画寿佛于道光辛巳年,适与森老出生前六十年同干支。姓名亦同,真奇事)。护劫匡时,揽得文澜狂雨。墨海经纶,色签丝缕。是中流柱。人尽语。胸藏万象书府。”又旁注云:“《前尘梦影录》是徐鸿宝、徐子晋父子著载的。”这三版文字相较,C版、A版显而易见是一脉相承的。而B版则异文较多,且注释更多。另外值得一提的是,A、B两版皆书于吴湖帆自制笺纸之上,笺纸正中为自行双钩《天发神谶碑》中“万方甲午”四字,左下则为“湖帆用笺”四字。故吴信中所言“是当你《天发碑》一样”,实在不是空作比喻,而是确是竭尽巧思的。C版则书于普通宣纸之上,显然为自留底稿。又B版虽存上下款,且格式精严,书写庄重,但多存后来毛笔、铅笔修改之处。C版较为随意,且多文字改动。而A版则一丝不苟,惟恭惟谨。由此可以推断,B版本即吴湖帆呈送森老原本,不料森老因此动怒。吴湖帆遂就此本,续有所改。D版就是在B版修改本基础上的再改本,并以此为基准,又改作为C版,并在C版基础上,重新写定为A版,再次呈送森老。其实,在这四个版本之外,还有一个版本,就是上海图书馆所藏《佞宋词痕》中所录,写于专门的“佞宋词痕”稿纸之上者,是最终定本。而此本正文,与写给徐森老的词的正文毫无二致。区别则在于,词题中仍作“次姜白石韵寿徐森老八十”,注释还在强调改琦所写图之时间与森老生年干支皆同,而在写给森老的那一版中,则不再提及此事。可见,森老对此类涉及他生辰的相关信息,都很是反感。如前所述,在给森老的A版中,与生辰的相关信息都被删去。至于C版中的注释,所以删去,则是因为其中有误。据《心太平轩医案》黄寿南抄本后署“男珊编次,孙酚再校,康校正,曾孙元亮子瑜甫刊”,结合徐康跋中所言,知徐康之祖父为徐锦、父为徐珊,与其叔父三人都是行医为生,与徐鸿宝并无关系。区区一首词而已,已有如此多之版本,背后又有着如此多的故实可待发覆,可见文献整理之价值与难度,更可见吴湖帆本人对于文献价值认知之深厚以及其将文献保存完好之可贵。

C版


D版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吴湖帆所用的笺纸,如前所言,是他双钩所藏明拓《天发神谶碑》片段。据田振宇考证:“此(明拓)本自乾嘉以来经书画篆刻家文鼎、嘉庆进士朱文来、收藏家丁彦臣、晚清大臣张仁黼递藏,并曾得书法家方朔寓目,钤审定章一枚。册后有一段前人墨笔题识,惜无落款。从题识中知何昆玉辛未年(1871)游汝南时得此本,寄赠友人(即此题识书者)。题识中又言其藏有《天发神谶碑》全本。审其墨迹特点及递藏关联,基本可以推断此为丁彦臣所书。丁氏曾刊刻有《梅花草盦石刻钩本》,其中《天发神谶碑》所据底本很可能就是此题识中提及的二百十七字全本。值得一提的是后来吴湖帆又据丁氏刻本双钩补足,诚是奇缘!此本民国初年为吴湖帆所获,后为友人蒋祖诒以戴熙画作易得。1933年蒋氏重加装池后,复请吴湖帆题签、题跋等。次年又请褚德彝书跋。1935年归许修直,并制布函套珍护。后归孟氏妙鉴斋宝藏。”正如田振宇所言,此明拓本缺字,由吴湖帆双钩补足。但根据笺纸所见,知吴湖帆当日应该是将整本《天发神谶碑》全部双钩一过,首先用于补足所藏明拓本缺字。而此笺纸所本,也是当时双钩的一部分。

吴湖帆旧藏明拓《天发神谶碑》中吴湖帆双钩补字
根据现有资料来看,早在1934年的时候,徐、吴两人就应该有机会相识。此年10月,国民政府行政院核准故宫文物赴英参加“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并交由教育部及故宫组织“筹备委员会”推动其事。筹委会由教育部长王世杰主持,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古物馆馆长的徐森玉及专门委员郭葆昌、唐兰、吴湖帆、叶恭绰、王季迁等被聘为委员,负责征集、选拔参展文物。共计从故宫南迁文物中选定1022件参展。但事实上,当时的徐森玉主要是在北平工作,而吴湖帆则主要行走于苏沪之间,两人虽然同属此筹委会成员,但可能并无相识的机缘。至1940年12月17日,徐森玉奉教育部之命,由重庆秘密抵沪,旨在与文献保存同志会的郑振铎、张寿镛、何炳松诸人接洽,负责鉴定、收购孤岛散出诸书,并妥善运出上海。此后不久,又以时任中央图书馆馆长海宁蒋复璁之请,长留沪上协助文献保存同志会购书、鉴书,从此常寓胞弟鹿君福熙路(同孚路西)升平街内百花巷105号宅中。也正是此时,徐、吴两人才有相识的可能。而在次年春天,已有两人交游的确切记载了。1941年3月15日的《张葱玉日记》中有记:“博山招饮,座有振铎、森玉、湖帆、邦瑞诸人,谈笑殊欢。森玉言长沙定王坟近被发掘,出铜漆诸器,恢怪不可名状,闻之神往。”4月7日的《张葱玉日记》:“夜赴振铎约,同席徐森玉先生、吴湖帆先生、李玄伯先生暨博山兄弟。观宋刊本《新定续志》、《吴郡图经续记》,皆曾为余有者。又宋刊《欧阳行周文集》暨明刊《十六名姬诗》,皆孤本也。中有薛素、马湘兰二家,他日拟借刊之。又明刊《吴中山歌》一种,亦异书也。” 5月8日的《张葱玉日记》:“夜与湖帆公宴徐森玉、郑振铎、潘博山、景郑、李玄伯、夏剑丞、孙邦瑞及芹伯诸人,尽欢而散。”5月13日的《张葱玉日记》:“夜,蔡君宴于成都,同席者博山、森玉、西谛诸君。”
1949年9月,徐森玉被上海市军事管制委员会聘任为上海市古代文物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文物处处长等职。1951年12月,徐又兼任上海市文物收购鉴别委员会主任委员,吴湖帆后来是该委员会延聘的书画组委员之一,故徐、吴两人日常交往想必不少。但两人交往中最值得一提的,除了上述祝寿之词之外,还有就是关于吴氏旧藏的《剩山图》卷一事。据《马衡日记》1949年7月7日中记:“吴湖帆致书郭沫若,愿以所藏文物十余种捐献政府。郭以原书送高教会,冶秋以电话见询,余谓识其人并知此事。盖湖帆收得无款山水一开,审知为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之前段,骑缝印章各占其半。余前年在沪,与森玉往说之,劝其让与故宫,俾与所藏此卷复合。湖帆谓俟政治清明,当将一切财产献与政府。初以为搪塞之词,不甚信之。湖帆见余怀疑,乃略露其子不肖状。今果实践前言,是真出之诚意也。因将此项诺言签注书后,并请电沪军管会与森玉取得联络,接收后由故宫接受。冶秋允照办。下午往访郑西谛告以此事,请其函告森玉,藉此北来……致念劬、森玉两书。”日记中所说的“余前年在沪,与森玉往说之,劝其让与故宫,俾与所藏此卷复合”,应该是指1947年5月,马衡与徐森玉两人曾至吴寓观赏《剩山图》之事。今画卷上有所题观款:“三十六年五月,德清徐鸿宝、鄞县马衡同观于四欧堂。”下钤“马衡”白文小方印,正是这个时候留下的记录。亦如日记中所言,之后没几天,徐森玉就为吴湖帆《剩山图》卷专程赴京,并多次与马衡商谈此事。据《马衡日记》1949年9月13日:“下午至东车站接森玉,由西谛等送至三时学会。赵元方邀至同和居晚餐,为森玉洗尘。”《马衡日记》1949年9月14日:“森玉来谈。”但不知为何,捐献《剩山图》一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数年之后,《剩山图》最终归于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后入藏浙江省博物馆),马衡先生念兹在兹的“让与故宫,俾与所藏此卷复合”一事,就此也终成泡影。
2016年1月初稿,2025年9月初定稿。小文撰写过程中,曾承刘聪、田振宇、万君超等友人提供图片,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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